原标题:见天地与万物,见众生与自己
在春天的黄河边,当我回过头去,看见渡口上长出的花,看见更加广大的人世,不由得再一次决下了心意:那些被吞咽和被磨蚀的,仍然值得我泥牛入海,将它们重新打捞起来;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,只要我的心意决了,他们便配得上一座用浪花、热泪和黑铁浇灌而成的纪念碑。
——李修文
李修文的散文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头。《山河袈裟》如是,新作《致江东父老》亦如是。
《致江东父老》 李修文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
《致江东父老》写的是人如何与他的命运抗辩,开篇的《猿与鹤》便是一个盛大的隐喻。前者是被驯化、被囚禁的猿,钻火圈、踩自行车、作揖,它将在回环往复中度过此生,但每一场表演过后,它都执意求死。求死,被救下,再求死,它要以死作为对命运的反抗。后者是一只终日与鸡为伍的鹤,它忘了飞翔的本性,忘了辽阔的自由。终有一日,它意识到自己的不同,生命意识开始觉醒,它要做回一只鹤。《致江东父老》中的人物皆是如此,他们都是那只猿、那只鹤——身在尘世之中,在各自的困境里挣扎沉浮,但他们心中都有一座神龛,那里供奉着他们的信义与勇气,孤勇与深情。
那个无戏可演的女演员,她也曾是红极一时的明星,癌症使她失去了一只乳房,失去了重演主角的资格。她在酒桌上举杯痛饮,在丧事上开口卖唱,尽己所能讨好也许会为她的戏投资的海鲜大哥,她要给自己挣一个机会,证明她依旧能演戏。
那个潦倒不得志的唱戏人,他也曾是戏台上意气风发的关二爷,开口便得满堂彩。他身患绝症,看着妻子另嫁他人,看着曾经同自己演出《桃园三结义》的兄弟骗取他救命的钱,半世坎坷,他却把自己活成了真正的关二爷。
那个活在自己想象中的世界的盲人啊,在他的心里,到处是铺天盖地的榆林,是华灯初上的长安街,他的孔雀陪着他一路前行。真相何为,虚幻何为,并不重要,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演绎出一桩自己的传奇。
那些被连根拔起的山桃花,被滑坡席卷而下,却在被黄土淹没之前,接连着盛开了。它们要在死亡之前,绽出一次孤绝的美丽,这是它们突如其来的命运,也是它们掷地有声的回应。
在《致江东父老》里,李修文不再是故事的讲述者,“我们都得把一个‘我’字从自己的身体里请出去”。他把自己剔除了出去,要他的写作对象们自己走出来,站在台前——要那个女演员自己唱完丧事上最后的一支歌,要那个说书人自己起一个调门,要那个盲人自己看到长安街的灯,要那些山桃顾自盛开。
他面向最广大的人群,将他们的生存放回各自的境遇中去,去书写他们每一个个体的或隐秘、或激烈的搏斗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《致江东父老》要做的,是用一个崭新的文章系列,去还原平凡人的生存价值和俗世的意义。李修文要写的是他们内心的根,写那只撑着他们活下去、斗下去的鹤。他写他们的人生秩序,也写他们生活链条的陡然断裂,他们处在自己的人生风暴里,仍要向命运讨一个公道,他们倔强地与之搏击,他们挥拳的瞬间,照亮了那场风暴中的黑暗。
李修文的文字锐利,也宽厚。这些文字背后,俨然藏着一位写作者的体察与深情。他笔下的人们是“无名”的,他们就如书中的插图一般,面目模糊,却气息饱满,他的文字里杂着他们涩重的呼吸、颤抖的肉身和震耳的呼告。而正是这种“无名”,完成了更广大意义上的“共名”。
当宏大叙事充斥着我们的阅读,他偏要抵抗惯性的主流写作,去写“庸常之辈”,写“俗人”,写“引车卖浆者流”。他为那些无名的、存在过的人们正名,他要写下他们的命运,写下他们在深渊中的高呼,在苦海中的涉渡,在风雨中的疾行。读李修文的文字,就是同他一道去经受呼啸而至的风沙,去再会多年不见的老友,去守候一株待开的山桃。读李修文的文字,就是从他的文字里看见远阔河山中踽踽独行的人们,看他们的式微却坚韧地领受各自的命运,那些是猿也是鹤的人们啊,他们何尝不是我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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